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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鵝頸橋下、澳門街巷角落,乃至廣東民間市集中,「打小人」作為一種深具民間性與儀式感的傳統行為,至今依然流行。它表面上是針對「小人」的懲罰性行為,實則包含情緒宣洩、心理補償、社會象徵與性別勞動等複雜面向。本文擬從性別與心理療癒兩大角度出發,探討為何多數「打小人」的執行者是年長女性,這項儀式行為如何承載著一種象徵暴力,並在心理層面提供短暫的療癒與情緒掌控。同時,本文亦將補充其歷史根源、現代發展、跨文化類比,呈現一個多維的理解框架。

 

歷史文化背景:從鄉土習俗到都市生存術

「打小人」的源流可追溯至古代中國南方的巫術傳統。據《嶺南風俗志》記載,在驅邪避煞的儀式中,拍打紙偶、唸咒焚符被視為具備實質效果的對敵儀式。而明清時期的筆記小說中,如《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亦有打煞與斬桃花等相關記錄,顯示此類象徵性施暴行為早已存在於民間信仰系統中。

在清末民初的廣東、福建等地,民眾普遍相信小人會造成破財、官非、家庭不和等災禍。這些觀念透過民間信仰(如拜白虎)、節氣儀式(如驚蟄打煞)逐步制度化。尤其驚蟄節氣被視為萬物甦醒之時,「小人」亦隨之活躍,必須透過儀式壓制其惡。

隨著20世紀人口移動與城市化進程,「打小人」逐漸在香港、澳門等地都市空間紮根。與中國內地漸次消退的信仰不同,香港的都市邊緣空間反而提供這類行為得以存續的場所 —— 例如天橋底、街角祠堂或夜市攤位。這些場域成為都市人「隱性心理療癒」的出口,也反映出儀式如何從公共宗教轉化為私密情緒處理機制。

 

女性角色與性別化情緒勞動

「打小人」儀式執行者為何多為年長女性?這一現象涉及性別勞動分工、社會邊緣化、與儀式性權力重構等議題。首先,從社會結構上看,這些女性往往在退休年齡後缺乏穩定收入來源,教育程度普遍偏低。她們難以在主流經濟體系中競爭,因此轉向民間信仰與非正式經濟以獲取生計。「打小人」作為一種低資本、高技能的情緒性服務,正提供這類女性自力更生的可能。

其次,這項工作本質上包含高度性別化的情緒勞動。美國社會學家亞莉·霍奇查爾德(Arlie Hochschild)所定義的「情緒勞動」是指在勞動過程中,須調控、傳達情感以影響他人感受的行為。這些女性須理解顧客情緒、演出咒罵與懲罰行動,並於結束後安撫其焦慮與憤怒,構成一種高密度情緒互動。

同時,這些施術女性也發展出屬於自身的話語與專業性。她們在訪談中經常提及:「我知佢哋心裏有氣,唔打唔舒服」或「我幫人清氣場」。這些表述不僅呈現其對服務功能的認知,也象徵其在社會邊緣中重新獲得情緒主導權與話語空間。

最後,值得注意的是,這項角色強化了女性作為「他人情緒容器」的文化刻板印象。這些女性不僅承接了家庭照顧與情緒勞動的角色,還將這種能力擴展至陌生顧客的心理世界,延續並加固了「情緒承擔」的性別不對稱。

 

象徵暴力與心理療癒

在儀式中,施術者會在紙人上書寫小人姓名、生辰、特徵,並以鞋底猛力拍打,同時誦念咒語或罵詞,最後將紙人焚燒,象徵將厄運連根拔除。這一過程可視為一種「象徵暴力」(symbolic violence)的展演。皮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所提出的象徵暴力理論強調,權力不僅透過武力或制度展現,也能透過文化、語言與象徵形式對個體進行塑造與支配。在打小人儀式中,拍打行為的象徵性本質使其得以合法化與正常化,且透過儀式語言與文化正當性獲得社會默許。

從心理學角度出發,這種象徵性施暴可解讀為創傷情緒的外化與轉化。榮格學派認為,人類潛意識會透過象徵系統投射內在衝突。「小人」在此即為陰影(shadow)的具現。透過對紙偶施暴,參與者將內化創傷外投,並透過儀式循環建立主體感。此外在情緒宣洩理論(catharsis theory)亦可解釋此行為的心理基礎。Freud Breuer 在其《癔症研究》中提及,將情緒壓力釋放至具體媒介可減少內在焦慮。打小人的行為正是一種將內在不滿、無力、失控情緒寄託於他者符號,進而獲得短期心理秩序重建的過程。

然而這類「療癒」仍屬短效性,無法根本解決社會結構性壓迫與人際關係破裂所造成的創傷。因此,雖具功能性,仍須警惕其可能隱含的迴避現實傾向與暴力合理化風險。

 

象徵權力與女性主導的反差

傳統上,女性在公共領域權力有限,但在「打小人」儀式中,這些女性卻掌握節奏、控制結果,成為象徵權力的主體。這些女性在儀式中不僅是情緒的中介者,更是規則的制定者。她們決定要「打」誰、「打」幾下、配合哪些詞句與咒語、在何種時間與空間進行儀式。這種決定權與主導權對於一群長期被排除於制度性權力之外的女性而言,實為某種程度的象徵性補償。

更重要的是,這些女性不僅擁有對紙人或「小人」的主導能力,她們也重新詮釋了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過去作為母親、妻子或照顧者,她們的勞動經常被視為無償、隱形、理所當然。然而在儀式場域中,她們的勞動轉化為「技藝」與「智慧」,獲得金錢交換與社會認可。部分施術者在訪談中提及:「唔係人人都識打,要有眼力、有氣場,仲要識聽人講心事。」這段話透露出「打小人」並非僅是暴力的重複動作,而是具備情緒判斷力、語境詮釋力與人際洞察力的專業行動。這種專業性非正式但卻真實,並逐漸建立出民間信仰中獨特的女性知識體系。

然而,這樣的象徵性權力是否真能抵銷長期的結構性不平等,則仍具爭議。一方面,女性獲得象徵主導權與經濟回報,但另一方面,這項工作也可能使她們被侷限於「傳統女性角色」之中,強化其作為「情緒工具」的社會預設。因此,「打小人」雖為女性提供了另類的權力場域與行動空間,但此種權力依舊附著於性別角色、情緒服務與象徵暴力的框架中,難以脫離既有的性別勞動邏輯。其所體現的,既是女性的創造力與適應力,也是現代社會在制度性正義匱乏情況下所默認的「替代性情緒秩序」。

 

現代社會中的轉化與挑戰

媒體與網絡時代的到來,使「打小人」從私密儀式轉化為公開表演。打小人直播、社群平台分享「成功案例」,乃至於提供線上下單、跨境代打服務,使原本屬於個體內在情緒管理的行為進入商業流通邏輯。這樣的變化帶來儀式功能的雙重影響:一方面擴展其社會認知與經濟潛能,另一方面也模糊其本來的情緒與心理功能。

觀光化與儀式表演化使得儀式性質被消費化與娛樂化。原本屬於當事人與施術者之間私密的情緒轉譯過程,轉變為「吸引眼球」的公共行為,可能導致儀式功能失效。民俗學者許麗珍指出:「當民間儀式失去其內在敘事邏輯,而僅剩符號與形式時,其作為文化療癒與社群連結的功能便難以為繼。」

另一方面,現代法律與道德倫理亦對「打小人」儀式產生新的審視。在部分情境中,儀式被誤解為詛咒或心理暴力的具象化形式。即使形式上並無實質傷害,「意圖詆毀、公開羞辱」等行為仍可能被視為具爭議的社會行為。此亦反映出台灣與香港當代社會在面對「非正式情緒處理機制」上的法律與文化張力。

此外,都市空間重構與公共空間私有化也對這類儀式造成空間壓迫。鵝頸橋下雖仍是香港著名的「打小人聖地」,但隨著基建與市容更新,這類非正式行為與其所倚賴的「灰色空間」逐漸消失。城市更新的過程,往往排除了這類不具經濟效益卻富文化功能的日常行為,導致象徵記憶斷裂與文化場域邊緣化。


跨文化對照與普世性

類似於「打小人」的儀式,在全球多個文化中皆有可資比較之處。在日本,「人形流」透過河流帶走紙人,象徵消災解厄;在西方,撒鹽或破壞代表仇敵的物件亦具相似的功能;在非洲與加勒比海地區,「巫毒娃娃」更是直接將意圖寄託於替身物上。這些儀式共通地反映出人類對於負面情緒處理的文化策略——即:具象化、外投化、儀式化。這種象徵操作在缺乏制度正義、個體無力感高漲的環境下,特別具有治癒與行動的雙重意義。

 

結論:迷信抑或智慧?

「打小人」不僅是一種文化遺產,更是一種隱性的社會機制。如果我們願意在喧囂的城市邊緣停下腳步,駐足於一座天橋之下,看著那雙粗糙而穩定的手掌,反覆地拍打著一張張紙人,我們將看到的,已不再是一場迷信的戲碼,而是一種深層的情緒行動藝術。在那拍打聲中夾雜著的是被壓抑的愛恨、忍耐的歲月,以及那些未曾言說的傷痕。她們罵著「小人」,其實是在為那些無法替自己發聲的人出口氣,也在為自己這一生的不甘與委屈,留下一點能掌握的證據。

她們或許不是心理學家,不懂得認知行為療法、不談創傷敘事,但她們卻懂得一件事:人是需要出口的。哪怕這出口是臨時的、是象徵的,是透過鞋底、咒語與火焰構成的短暫劇場,也依然能夠讓某些人在翌日清晨醒來時,覺得心中輕了一些。在這座節奏快速、情緒無處安放的城市裡,「打小人」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縫隙,但正是這樣的縫隙,使無數無名者有了一種生存的回聲。這些坐在塑膠椅上、低頭咒語念唸唸的女人,不是在破壞社會秩序,她們是在用最簡單的方式,修補一個從來沒有真正照顧過她們的系統。

我們或許可以說,她們是城市情緒的鍛造師,是制度遺忘的拾荒者,是用一根香、一張符與一張嘴,努力讓一個又一個崩解的內心重新組裝起來的沉默工匠。她們的存在,是一種隱形的社會療癒,一種無需語言卻充滿語言力量的民間實踐。

因此,我們不應問「打小人有用嗎?」,而應問:當一個社會連讓人宣洩的空間都不再允許,那麼,我們要如何繼續活下去?這將是一場關於文化承認與心理正義的雙重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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